夕阳下的紫茉莉-《吉首大学报》

　　傍晚，檐下低飞的蜻蜓捎来田野的味道，五星瓢虫在丝瓜藤上大口咀嚼夕阳。紫茉莉沿着篱笆，或含着花蕾聚拢成小火烛，或吐露五片花瓣像漫天的星，浓郁的黄色、白色、紫色流溢在枝头，像黄昏遗落的一片云。
　　清风一摇，紫茉莉就倾落缕缕辛香。我倚在门栏上看书，奶奶坐在竹凳上纳凉。王婆站在门外，结实的褐色粗藤拐杖敲了几下黄土地，算是搭声，然后熟络地朝院内走去，拐杖“滴答滴答”，像老钟摆晃动。奶奶听见声响，睁开微眯的双眼，起身去迎接。
　　两个人坐在树下闲聊。七八十岁的人，往昔的日子凝成一本厚重的经书，人手一本，供两个老太太每日反复地念着。她们从庄稼的长势里聊最近天气的变化，表情严肃得像地里的稻子；聊镇上新来的花旦唱戏不赖，人也长得水灵；掰着指头数着庙会来的日子，约好一起去赶集给孩子买点鲜货寄过去。每说一会，就停下来，等对方应声，看着彼此那张山河密布的脸，雪白的发挂在头上，像秋日的芦苇荡。
　　“像你孙子就好了，放假还能回来看看。”王婆眼眶有点红，为数不多的牙齿“呤呤”打颤，激动处，多年的咳疾又犯了，猛烈地咳出几口痰，身子上下抽搐，一耸一耸。奶奶立即拉过对方的手，心疼地揉搓，搬出心底话：“孩子们忙，我们要好好保重身体，千万不能他们添麻烦啊。”王婆擦干泪，连连道是。天色暗了，遥遥传来狗吠，王婆起身回家，两人边走边说，一直到木门外才舍得分开。
　　“奶奶，王婆怎老是说着重复的话？”“你让她说吧，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能多说几句呢？”奶奶喃喃道：“你爸妈今年中秋回来吗？”我摇摇头，她支吾了一声，默默转身去给花草浇水，紫茉莉竟全开了，浓郁的紫红色在黄昏里开得响亮。
　　在奶奶家的日子，我常跑到山里采风。奶奶却极少出门，除去洗衣做饭，她大多时间都蹲在院子里，侍弄花草，把小院打扮得绿意幽深，格外热闹。岁月总爱把人净化，露出植物性的一面，与花草为邻，几分闲适，几分沧桑。
　　月初，奶奶估摸庙会该来了。第二天，她起了大清早，穿好布衫，还往发上抹了几滴桂花油，挎着篮子就出门了。等到傍晚，奶奶还没有回来。我心生纳闷，跑去王婆家寻她。老远，就听见呜咽的唢呐声，伴着几记响鼓，在黄昏里奏着一曲哀歌。院里挤满了人，房顶铺了一层黑布，白花花的纸四处纷飞。屋内立着一口新漆棺材，盖向外翻开，里面空无一物。我心口一凉，在人堆里细细寻着，奶奶坐在火盆旁，脸上表情很暗，五官缩在一起，像一颗干瘪的核桃。纸钱一把把甩进坑里，风扬起灰烬，呛得人眼泪直流。“刚打电话给老王的儿子，他让我们先安排。时候不早了，快让她入土为安吧！”村长说，围观的人纷纷点头。“不行！”奶奶猛地站起来，冲到棺材旁把盖子推上，壮着嗓子喊：“老王定要让孩子们见最后一面的！”村长沉默了，他嚅嗫嘴唇，火光噼里啪啦地映着他的老脸，身后的老头老太太悄悄地抹泪。
　　回来后，奶奶生了一场病，原本只是染上普通的风寒，连上几天冷雨，奶奶终日咳嗽，人也倦懒了，影子慢慢矮了下去。早上，奶奶靠在床上，我给她喂米粥。一道尖锐的唢呐声划破天空，紧接响起密密的敲锣打鼓声，送葬队伍出发了。葬乐一波盖过一波，慢慢地近了，鞭炮声也大了。王婆在国外的大儿子终究没赶得及回来，几个女眷披着丧服走在前端，怀里抱着相框、蜡烛、金元宝等，纸币朝空中一撒，凄厉的哭声幽幽回荡。有雨丝从木窗里飘进来，打湿了衣服，我正要去关窗子，奶奶却拉住我的手，她立着身子，一动不动地听着，浑浊的眼里溢满了泪花。
　　夏天接近尾声，父亲来接我回家。傍晚，车子绕进山村，奶奶提着几篮子土鸡蛋、蔬菜，去送我。漫山的紫茉莉都开了，我顺手拾起掉落的几颗地雷状的小黑果就上了车。奶奶站在山坡上，袖子不停揩着脸颊，风吹过，紫茉莉一潮接着一潮翻涌上来，一点点把她淹没……回到家，紫茉莉的种子被我随手丢进花盆里，鲜少看望。我每天在教室、补习班、家里奔波，周末和朋友去电影院、画展、郊外踏青，日子简单而充实。
　　一天，我帮母亲收拾阳台，竟发现角落的花盆里装着绿色，温暖着深秋，我满眼惊喜，心生爱意，几乎日日造访。几日后的一个黄昏，紫茉莉开了，一朵紫红翘在枝头，含羞地倚在绿叶后嗅着秋色，像古代碧玉鬓间那株玉簪。紫茉莉真是神奇的花儿！不需人照顾甚至问津，随便洒一把种子，就能自顾自地长起来，开出寂寞的天地。
　　我遥遥想起那远方的紫茉莉，像水灵灵的襟扣，锁着老人的漫长时光。春去秋来，花开又落，幼鸟初啼，另一只在北风中停止歌唱。这个村子，似乎每天都有生命远去。而这人间，究竟什么是永久，又有什么是能抓住的呢？